没人应他。先生知道,这会儿,梅娘怕是在麻将桌上战斗多时了。昨晚出手的那对碗,是明代横峰窑珍品,胎底净白,釉色厚实,难得没有一点损坏,作为日用器,这样品相的横峰窑瓷器,如今已是难得一见了。
今日是先生六十一岁生日,独卧陋室,唯有满室瓷器做伴,心里忽地有些空。这半生,为这满室瓷器,忽视了妻儿。自从过了花甲,先生不再收集瓷器。遇到喜欢的,过眼,上手,已觉心满意足。就是这满室瓷器,一年来,也已散去十之有二。他深觉之前的痴迷也是我执太深。
六十岁之后,身边的朋友弟子突然多了起来。
梅娘说,人家是看中了你的宝贝。
先生说,那是好事。
事实如此,先生节俭抠门一生,谁求他一字一画,均是明码实价,亲疏无别。现在只要开心,会主动写字画画送人。视如生命的瓷器,遇到投缘的,也愿意相让。价钱上不再计较。用他的话说:出得你的手,进得我的门。
三十年前,先生本是中学语文老师,只因爱好文学,在省城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两篇小说,在那文学狂热的年代,作为人才,调到县文化馆成了创作员。更难得他一手好字,一笔好画,本县公认的第一才子。如果不是横峰窑,他会成为作家,有可能走出横峰,到省城工作,这是那个时代优秀作家普遍的人生道路。偶然机会,国家文物局组织专家考察横峰窑遗存,他被选派当瓷器研究大家周宝昌先生的助手,跟着周先生,在横峰的瓷片堆里倒腾了大半年,学了不少知识,才知道,他生活的县城,被人们漠视的遍地瓷片,原来有如此价值。他迷上了瓷器,迷上了通过这些古物和历史与时间对话。专家组离开后,他成了有心人,开始收集完整器物。那会儿,人们尚没有古董概念,用商店里买回的新碗就能换一只明清旧碗,每到休息日,揣着几个新碗走乡串户,人们都笑他是傻子。收藏得多了,就有心做起研究,通过这些器物瓷片触摸祖先们的生活,遥想当年横峰境内瓷窑百座、窑工三千、贩夫万余的盛景。遥想当年各窑口间的互助与竞争,窑工与官府的争斗,浙江窑工与福建窑工的恩仇。他在现实的世界之外,活出了另一个世界。几十年下来,写下百万字的《横峰窑研究》,却没地方愿意出版。县政协倒是愿意帮他印个内部资料的册子,那会儿,他把钱看得重,有钱才能买到他看中的瓷器,因此狮子大开口,要极高的版税。政协是清水衙门,能四处化缘筹钱帮他印书,已经是很有文化眼光的了,哪里付得起版税?他却说,我数十年心血,凭什么白给?好心帮他的领导只能摇头苦笑,不了了之。